当前位置:首页 > 读后感 > 文章内容页

陈染:时光与牢笼

来源:励志一生 日期:2021-03-22 20:09:19 分类:读后感 阅读:

  陈染:时光与牢笼

  1飞翔的外婆

  坐在沙发四周弥散着夜晚的静谧怀想,思绪涌动,爬满真实的或者虚构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所从事的最经常最习惯最不可缺少的事情之一。可是,想什么呢?该想的都想过了;不该想的也想过了。

  岁月是一只鸟,它飞翔的痕迹把往日的和来日的那些单薄抑或厚满的日子串起来,甚至清晰地看到了那条岁月流动的弧线,在那条黯淡又辉煌的弧线的始末之间,仿佛像一样流。

  在想有关外婆的事情……

  外婆去世后,全家老小乱了起来。外婆已经很老了,八十有余,满身的风烛残年已不再那么看重生离死别。她甚至已经完全丧失了那种思三想四、牵东挂西的精神活动。老实说,她的去世无论对她本人还是对她身边的人都是一种解脱。去世前,外婆在床上吃拉哭乐,还整天叫喊,叫喊的全是早已死去几十年的旧人。有时,外婆的眼睛痴呆呆地盯住窗子,忽然嘶哑着没声的嗓子大叫一声:“窗台上卧着一只老虎,快把它赶跑!”那咝咝的声音像丝绸店里售货员小姐的扯布声。于是,二舅舅或家人赶忙走到窗前,拿着手里正攥的报纸轰老虎老虎快走,老虎快走!然后学一声虎啸以表示老虎仓皇而逃,结束这场战斗。二舅舅一家以及近邻早已厌倦了这一切。

  目睹了外婆去世前在医院里的情景。外婆睁大木呆呆的眼睛(那曾经是一双断文识字,通晓四书五经的眼睛曾经顾盼流连,满盛一潭春的调过情的眼睛),脑袋像风干的核桃(那里曾经是一张娇艳妩媚像寂夜里跳跃的烛光一样照亮男人房的脸颊),干枯的灰白头发野草一般滋生在枕头上蓬向不同的方向(那曾经是一帘神秘的夜幕,黑漆漆地荡漾在风中),干瘪的身子淹没在覆盖过无数个死去的人之后又拆洗过的被子下边(那身子曾经是一株绽满花朵的榕树在晨风中招展,芳香四散),一只被抽空血肉的Rx房从被子一角裸露出来,斜垂着如一只倒空的奶瓶(那曾经是跳跃的鸟儿在胸前饱满地舞蹈),外婆的腿间甚至像失禁的婴儿一样夹着厚厚的尿布(那曾经是穿着粉红色内裤,诞生过的前辈们的出生地)。

  外婆的“景象”已无法描述,相信那里只是一片衰退了的沉睡的沙漠,不再能滋生情感思想。那里只剩下一片混沌。

  在阳光明媚的午日,外婆那昏花的眼睛看到一串串艳丽的彩灯从她眼前贯而过。她一声叠一声狂怒地高喊:“关灯,关灯!我要睡!”

  目睹了衰老的残酷。人们想像中的衰老永远是诗化的,死亡之前真正的衰老是丑恶的。甚至希望外婆那生命之灯早一刻熄灭,让她的灵魂早一刻安息。

  的外婆终于去世,二舅舅以及近邻又像失去珍宝一般哭嚎一番。毕竟是一个人一生的结束和收场,毕竟是一个人一生的盖棺论定。

  火化后第二日,母亲一夜无眠,倒不是悲痛熬磨得夜不能寐,而是一只长腿的大花蚊子在这冷秋的深夜,在母亲的耳畔整整嘶鸣了一宿,驱之不去,逐之无影,只是一片嘹亮的嗡嗡声弥漫长夜。

  母亲想,外婆准是有什么事放不下,变成了一只大花蚊子来倾诉。于是,母亲努力的外婆到底还有什么事未了,整整想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丈夫家里的阳台上抓到一只美丽的信鸽,那信鸽怎么轰也不走,丈夫就把信鸽捧在手上喂它喝,喂它食吃。丈夫说这不正常,是不是外婆变成了鸽子?

  于是,全家在的外婆后事完毕之后又乱作一团,举家发动脑筋,想老人到底需要什么。终于,还是母亲最疼外婆,想起来老人去世后嘴里的假牙没有装上。外婆在去世前早已不能吃东西和说话,她的嘴只是用来喘气,所以用不着牙。现在,老人到了阴间,是不是在向家里讨要那副假牙?这时,全家才猛然想到那假牙遗忘在抽屉里了,没有和外婆的身子一起火化烧掉。想到这里举家上下一齐内疚

  想起了中国古代的事。古书上说,旧时历代太监有个传统,凡是净身之后,阉割下来的阳物用油炸透,再用油纸包好,垂吊在高处僻静的房梁上。太监死时,亲属必须将他那个东西放在棺内。连最太监的亲属也不会忘记这件事。其说法是:这辈子虽已六根不全,来世还可以变成个整身子。

  家人说,没关系明天把外婆的假牙用油纸包好,投到火炉里烧掉,外婆准能在她现在的住处收到牙齿,完了她的身。

  母亲又寄了纸给外婆。出手一向大方,她在那一堆纸上写了很大的数字。然后母亲把纸烧掉。很快,外婆又托梦给母亲,说汇款是收到了,就是数太可观,她活着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可是,太多了,她那里的银行提取不出来。

  母亲又不安起来,怎么就没想到十几万元不好从银行提取呢……一声尖利刺耳的电话铃叫打了个冷战,她从思绪里猝然惊醒。起身拿起电话筒,是母亲打来的,母亲十分钟前外婆在医院里故去了,死得很安详,外婆的灵魂升天了。母亲还说,一会儿就可以回家睡觉了。

  跌坐在弥散着夜晚的沙发里感到一阵恐惧

  外婆死了。

  外婆真的死了。

  外婆第一次死了。

  伴随着墙壁上挂钟的滴嗒声向前跳进,而她的思绪却迅速倒转回逆,想抓住并衔接电话铃叫之前里流动的真实抑或虚构的东西。但那东西像一股青烟飞走了,抓不到了。模模糊糊感到一种潜藏的恐惧

  仿佛看到外婆的肉体正躺在界石之上,躺在“在”与“无”的交叉路口。这仰躺的尸体像一只从久远年代漂移过来的古船残骸,那曾经千娇百媚之躯业已千疮百孔,时间、历史、生活欲望情感正从那疮孔之间流失殆尽,并且永远不再返回。那尸骸双颊扁塌,颜色枯白,若风中草木。灵魂正游离她的躯体,踏上天国之旅。

  从来都把死亡当作一个自由人的圣地。她知道,所有人——年轻的抑或垂老的灵——都将在某一天把他们自己的躯体拖到死亡这块永恒的界石上;甚至有一些急躁的灵,无法等待它的躯体安然抵达死亡之地,便过早地抢先地把精神放在这里,完成哲学意义上的死亡

  外婆真的死了。

  知道十分钟前外婆的第一次死亡在她里已是第二次死亡知道清明节到来的时候,外婆将经历第三次死亡知道下一个清明节和下下一个清明节到来的时候,外婆将经历第四次死亡,第五次死亡……外婆要经历无数次活人们强加给她的死亡。活人们很

  窗外,月升风住。飞翔了一白天的风声全都躲到疲倦了的树木之上。这是冷秋的一个夜晚。这忽然冷却静寂下来的一切,带给一种时光似风,岁月的轻叹。只想冲着天空飞翔美丽禽物叫一声——外婆。

  起身,慢慢走向厨房。她取出一只高脚杯,又取出一瓶长城牌干白,自己斟上半杯端回卧房,重新跌坐在沙发里。让那透明得让人身放松酥软的液体,热热地流进腹中。她还频频地把杯子举到空中独自碰杯,那清脆的玻璃碰撞声便把这个完整而连贯的夜晚搅碎了。后来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似有似无地在哼吟:“谁能——与我——同醉——653││2—│”

  卧房里只有一个人,丈夫这时正在卫生间里洗漱。于是她知道声音只能出自自己。歌子的后半句她忘记歌词,就哼哼音符替代。一向是羞于在有公众和无公众的任何场合唱歌的。然而却在这个冷秋之夜把这句歌子哼了无数遍。这并不是由于喝了酒的缘故,只是由于清楚这个世界没有谁会与谁真正同醉。一边哼哼一边流下泪来,但这也同样不是由于那牢不可破的自控力量的丧失,坚信会流泪眼睛拥有生命眼睛永远干涸的眼睛死亡眼睛。在这已不再容易拥有悲伤与欢乐年龄只是纵容自己的泪时光一样慢慢流淌,它使得浑身清爽。

  说:“我们睡吧。”

  望望夜空,望望已经飞翔着外婆了的绚丽的夜空,在里说一声:外婆安息!

  然后她平静地无声地哭了。

  这是面对生死离别以及无法逆转的一切的选择

  的笑不再年轻

  2又一次初夜同床

  就在冷秋里那只与外婆有关的长脚大花蚊子在母亲的耳畔长鸣之夜,完成了一个女子和一个男人的已不再是初次的又一回第一次交合。

  这天夜晚,就在的外婆去世的那个夜晚,丈夫早早就躺到床上了。由外婆叹及自身,感慨生命真是像一样流,往事如过眼云烟。

  在经过了三年里三次婚姻的离异后的二十八岁芳龄上,终于再一次果敢地向前迈了一步,做出了婚姻的第四次选择。而这时已经完全冷下一条,不再抱任何幻想,不再做任何属于她这个年龄正应该做的梦。明白浪漫这东西通常总是以和另外一个人保持着某种距离为前提的。失去距离便失去浪漫,而婚姻是无法保持距离的一种关系成熟起来的依然文弱苗条,温婉柔媚,一派小鸟依人模样,一点也看不出岁月在她里刻出的沧桑。

  想起第一次结婚时她二十二岁,天真纯净丈夫是一个欧美文学专业的博士生,嫁给了情。丈夫出国后,天各一方,日东月西,先是鸿雁传情,尔后渐渐变成热烈而空洞的贺卡,再渐渐就没了声息。

  第二次婚姻嫁给了金以前把生活中的种种困境归咎为金的匮乏。后来她明白了有人和没人一样忧愁烦恼

  第三任丈夫是罗伯斯,嫁给了美国护照。金既然不能拯救精神深火热之中,那么罗伯斯会带给一个崭新的世界。后来,明白了全世界都一样,无论在哪儿,没有哪儿是天堂。西方人一样空虚孤独,西方人一样小眼儿患得患失,一样冷漠麻木……不再做任何选择

  三次婚姻一无所获,但也可以说获得了全世界重要的——她走完了一遍人生。这是许许多多的人用活了整个一生的时间也不一定能得到的经验觉得生活已向她罄其所有,二十八年的时间是完全可以走完八十二年的生命历程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一年甚至更少的日子完全可以把一辈子的内容过完。

  理上的时间从来与物理上的时间有着不同的刻度。

  丈夫躺到床上后,打开电视。母亲还没有从外婆的医院赶回来。便和丈夫有一搭无一搭看着荧屏上的影子晃来晃去。电视机像患了感冒似的不断发出咳嗽一般的刺耳的交流声响。

  丈夫说:“这么吵不如关掉它。”

  丈夫比她小四岁,身材瘦瘦的,面庞俊秀,一脸纯真。干起洗碗烧菜、搬运重物这些活儿,一丝不苟,只要不要求时间,对于这些家务操作他会做得滴不漏,无一差错。每当这时,就感到安慰温暖,她从后边抱住丈夫的腰,感到年轻丈夫宛若一个指挥千军万的挺拔的将军,使她安全而有所依靠对此向往已久,找个本分安稳年轻男子一起踏踏实实过日子平庸些放松些。生活意义已所剩无几,所有的人和物都正在无可奈何地一任自己本质与自身脱离散尽,所有欢悦的酒杯都正在被功利填满。然而家,毕竟是全世界惟一使人卸下伪装面具、放松防卫机制而敞开身体与思想最后的城堡啊。懂得放弃浪漫与奇异之想的反过头来追求平常,追求普通(她把这命名为平庸精神之光),与此同时她也感到某种深藏得连她自己也不易察觉的失落

  丈夫是个天性得几乎失去一切力量的男孩子,在世道上许许多多复杂而有难度的事情面前总是唯唯诺诺,无能为力。这会儿,他脱掉衣服,光滑的臂膀以及臂弯上极有耐力优美的肌肉线条便呈现出来。叹声说:“那肌肉里边的力量哪里去了呢?”丈夫便说:“在的人面前,肌肉里的力量就变成了。”天呐!叹一声。她想说,那就别把我当作什么女人吧,只当作你想做些什么然后就分手的那种女人当然没有这样说,她的自尊顶多使她说出:“我盼望你的力量能够与你展示的肌肉名副其实起来,在对待我和对待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盼望我的丈夫所向披靡。”

  对话到此,两个人都感到压抑。知道丈夫是有强烈进取精神的——每一次大大小小的过失与挫败难道他没有使出吃奶的劲吗?便不再说,神情矛盾地笑了笑。

  丈夫在床上等待母亲回来等待得有些无聊,电视机依然不住地咳嗽。侧过头望望床头小柜上的各种小零食,用眼睛指了指对丈夫说:“咱们吃点吃的吧,一会儿再刷一次牙。”丈夫目光在乱七八糟的女人的小零食上停顿一会儿,无比满足。他越过的身体,从柜上拿起一块包有金色糖纸的巧克力。这些年来,家无论对多么高级豪华的糖块都不再有兴趣家里偶有糖块,也不过是各人差强人意的礼物。常常是放着放着,软了,然后就被扔掉。丈夫总是有意无意地挑拣不吃的东西吃。每每这时,里便涌起对丈夫疼与怜。天底下打着灯笼也难找到这样体贴的丈夫

  丈夫剥开金色糖纸,小地把巧克力吃到嘴里。那是一个英俊而光华的嘴唇,一个值得信赖而略显笨拙的嘴唇,一个出于羞涩而努力掩饰欲望的嘴唇。丈夫精神集中到口感的香甜,仿佛在吮吸的嘴唇那样专注,不留神手里的糖纸就落到床下的地毯上,他翻身下床来,赤着脚站在地毯上,两条纤秀而结实的腿,呈现出一种矛盾的美丽。他弯下光滑的身子把糖纸捡起来扔到纸筐里,笑了,眼睛也跟着眯成一条线,像冬日里一只吃饱了青草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的绵羊。丈夫用脚踏踏地毯,然后又换另一只脚踏踏,“真柔软。”他又笑了,宛若一个淘气的男孩子也冲丈夫笑了笑,里既温馨又感到一种奇怪的空落。

  建议把电视的声音调到零,只留下屏幕上晃动的色彩闪闪烁烁地燃在夜晚的黯黯淡淡的房间中。喜欢在这样宁静安详的黑夜,让房间里流溢着黯黑的彩光,那彩光飘忽不定,左闪右烁,她依偎在丈夫的身畔低低絮语。

  丈夫仍然建议干脆把电视熄灭。他喜欢把面孔完全隐没在黑暗中。黑暗是无限,黑暗是纯粹的感受黑暗像自娱一样没有负担黑暗给人以摒弃精神活动的物质勇气。他便可以整整一个夜晚全都紧紧地抱住,让两个人的身体所有的部位全都贴在一起。他当然没有这样说,他只是强调电视里闪烁晃动的彩光使眼睛发酸。知道丈夫永远不会那样说。

  丈夫吃完了零食又起床去卫生间洗漱。丈夫在卫生间的时候,时间在这里出现了一次空白……穿着睡衣坐在沙发里乱想,坐在沙发四周弥散着的夜晚里,爬满真实与虚构的东西,她望着滴嗒行进的壁钟,想起关于外婆的事情,想着岁月是一只鸟,想像天空飞翔的外婆……正在这时,母亲医院里打来了那个外婆去世的电话

  丈夫重新上床,熄了门厅的灯,也熄了电视,房间里一时阒寂无声。丈夫在一边翻了几个身,没有动静,连呼吸声也没有。知道要是丈夫没呼吸声就表明他没有睡着。她在黑暗中感到孤单,便把手伸进丈夫的被子,放在他的胸口上。丈夫动了动身子,全身紧张了一下然后就把拉进自己的被子里紧紧地贴在一起。感到丈夫的身体滚烫,他血管里坚实有力的突突跳跃声敲在的身体上,她感到全身酥软,像丝绸一般光滑柔韧,皮肤上所有的毛细管全部像嘴一样张开,尽情呼吸着丈夫的滚热。他们的身体镶嵌在一起。他捧着的Rx房吸吮,那吮法犹如吮吸一只熟透的北方柿子,它饱满、柔软,百合花的颜色,他孩子一般把它的汁液酣畅淋漓地吸进腹中。

  正当渴望着与丈夫更深地融合起来,丈夫“唉呀”一声,宣布结束了这一切。知道又完了,便重重叹了口气。有好几次了,就怕听“唉呀”。每次“唉呀”之后,都说没关系,再来会好。多年的理训练与经验知道,对于某种得连情都无法施展暴力的男人女人,那种面对世界的种种困境与障碍总是无能为力的柔弱的灵,你越是指责他(她)要求他(她),他(她)就越是不自信,就越是失败。所以,总是温温存存说一声:没关系关系。同时,坚信,只有当人们把自身从神化的情中充分拯救出来,性才能得以淋漓尽致地施展。抑或仰慕于某些人来讲是性行为的牢笼。

  这一次,终于被激怒了,她的面容失去了往日的娇好。她低低地骂了声:笨蛋!

  以为丈夫会为这句话感到羞辱和伤害而无法入睡。可是,的话音刚刚落到地上,她就听到了身旁的均匀、疲倦的呼吸声。

  独自躺着生气,辗转反侧。躺了一会儿,她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你睡着我却醒着!于是她从床上爬起来去吃安定。故意把声音弄得哗哗响。丈夫睁开眼,说:“还没有睡着吗?”抓住他清醒时机,大声说(那声音之大近似一种无理,简直是向整个黑夜宣布):“没见过这么笨的男人!”刚刚说完,丈夫均匀的气息再一次升起。吃了安定,又气鼓鼓地一个人躺下,脑子里弥漫着纷乱的事情丈夫、外婆以及单位里熟人的面孔迅速而有秩序地剪辑串连,贯通流动。渐渐地药性发作起来,的思绪失去了完整性,并且模糊起来,慢慢地她就放松睡着了。很快做起梦来……时间在这里又一次出现了空白……她在梦境里激烈而充满智谋地忙碌了一个小时,也许是四十分钟,就被丈夫惊醒了,丈夫一反常态雄气勃发地扑上来,急急切切甚至含着一种愤怒地说:“行了,肯定行了。”知道丈夫即使在刚才均匀的鼾声里也被的话激怒了。丈夫怀着对以往的不完美成功或者叫不彻底的失败的仇恨理,把事情做得无比狂热,无比持久。天空响起邈远的圣音,那是向着人类的永恒欲望投降声音。他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慌乱地为激情寻找出路。他的器官灵敏得像一只艺术家的手指,准确而有力度地弹在女人最中的音符上,然后是一片浑厚宏伟的和弦。不住地在他的耳边低语:“你真是棒极了。”他把身体稍稍脱离开她,说:“我不?”把一条腿翘起来盘紧丈夫的后腰:“你可真会趁火打劫啊!”

  丈夫重新贴紧她,充满了骄傲,仿佛他不是和妻子在做,而是攻占了最尖端最想占领的一座碉堡;仿佛碉堡里有着一个加强连的随军女郎,他足足用了占有一个加强连那么多个女郎的力量

  清早醒来,丈夫温存体贴地叠被,呆呆地望着窗外。深秋的早晨天空格外悲凉,瓦蓝色的空气滞重起来,光秃秃的树木枝干绝望地在楼群之间的空旷地带舞蹈,似乎谁也无法帮助它们,众多紧闭的窗子望着它们在即将降临的料峭的寒冷里挣扎无能为力。有一棵脱去绿衣的瘦树生长在碎石嶙峋的夹缝里,想像自己几年来很像那棵树,在各种各样的夹缝里努力生存,寻求出路注意到那棵树的天空正像她的梦想一样被一堵年久失修的倾塌下来的断垣完全地切断封死了。想,失去天空的树最好出路就是忘记天空

  她坐在床上久久地凝望窗外的世界,她望到天宇的无际与时间的绵长;望到无数颗孤独的头颅高昂在智者们虚撑着的肩膀之上,四下找寻依托;望到每一颗独自行走灵,正在这冷秋里清晨的街上无助地梦想……这时,窗下一个女孩正款款地朝着的窗子这边走来,脆脆的鞋跟敲在碎石路面上,一步一步把这个还未完全醒透的秋日的早晨踏得清晰起来。

  已经看到她的棉绒衫了;

  已经看到她胸前的花花绿绿的色彩了;

  已经看到那色彩所拼写的名字了;——

  胸前:Iamavirgin

  (我是处女)

  那女子嗒嗒嗒地走过去。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并且极认真地分辨她后背的色彩拼写的文字——后背:That'sthinginthepast

  (那是过去的事了)

  目光被那背影拉得很远很长。

  正在这时,丈夫在阳台上抓到那只与外婆有关的美丽鸽子望望一脸纯真的年轻丈夫平静地无声地笑了。

  这是目光走完世界之后的选择

  目光不再年轻

  3我是一个小对钩呢还是一个人

  几年来,一直做着与文字与精神有关的工作。她在许多个城市留下足印,在许多个报社当过记者和专栏撰稿人,而她在每一个城市的最长时间也没超过一年。她不停地奔波,不停地从失望中梦幻出新的希望奔赴,落得身疲惫,形销体损殚精竭虑。每一次之后都狠狠地发誓要冷下一条摆脱那种用泛着酸气的文字虚伪地营构自己世界的毛病!她认定那种文字的自欺又欺人,无非是当众抒情与思想。尤其使她感到弥天大谎的巨大骗局是那些从小至今把她的头脑填充得满满的古今中外的关于情的一切文学和理论。

  在以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总是把自己关闭在房间里,她总是先把两只单沙发对放起来,把自己的身体近乎仰躺地靠在松软的沙发里,仿佛是躲进一个自制的城堡。然而,的躁动与盈满,使她的这种静静的姿态保持了三分钟,她就站起身在地毯上走来走去。阳光脚步从地毯上踏起,在尘埃般冉冉升起的光束里像一只困兽。这困境自己给予自己的,书桌上苍白的厚厚的稿纸像一只无边的大血库,永远等待用血液去涂抹去填充。感到自己的身体绽满“窗口”,身体里所有的生命光辉全被理念调动起来,从那“窗口”飞翔出去落到纸页上,而自身的生命却像秋日里悲凉的落叶倾洒在土地上一无生息。当夜阑人静之时,满天古怪的星光如白银银的炭火罩在的头顶,四下茫茫的黑暗就涌来压迫、榨取思想。我在干什么?我是刽子手!总是想。

  可是,什么事习以为常便真起来,做多了连自己对那堆真诚的文字都感动起来。极力使自己够得上那堆文字的境界。她既是那文字的制造者,又是那文字的受害者。她跑回了出生地,依旧在报社里做着与文字有关的工作

  这样的一个清晨,在的外婆去世后第一个到来的那个清晨,早早地就到单位去请假。

  上楼的时候,想到涩的冬天就要降临了。她的皮鞋在楼梯上的蹋蹋声穿越半明半昧的晨光,走回到两个月前的一天。

  那天,她一进报社大门,就遇到了记者部的部长老史,老史铁着脸孔没表情,几次冲他笑,老史仍是死一潭,她不知怎样才好,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一步步走上楼梯,没出声。老史天生具有一种当领导素质,比如,他从来不和部下们打成一片,过从甚密,他认为与部下关系密切,就会丧失管理部下的自由,若大家哥们兄弟叫着,谁有什么差错,自然不好说什么。同时,他认定世界上最密切的外人是最危险的人,因为他掌握你的秘密最多。曾多次试图讨老史欢。比如,有一次她发现老史的左眼镜腿坏了,回到家就翻抽屉拉柜子,找几零几万能胶丈夫问干什么用,说我们部长的左眼镜腿坏了。没过两天,回到家又翻抽屉拉柜子,找几零几,丈夫问干什么用,说我们部长的右眼镜腿又坏了。几个月来,努力换来的仍是老史那无论多么温情的微笑也无法穿透的铁板面孔。

  站在楼梯上刚刚降临的清晨里沉思了一会儿,她看到黎明的气息已在楼道里一步一步伸展开来。暗暗发誓,今天见到老史包括向他请假的时候,自己一定也板起面孔没一丝笑容。这个世界谁是谁孙子呢?!

  于是,铁起面孔,保持状态。可是,一直到办公室门口也没碰到老史。的表情扑了空,有点失落

  她打开门,发现自己来得太早了,不仅老史没有来,部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横七竖八零乱躺着的办公室和一小山一小山的稿件。

  站到老史的桌前打算写个字条。写完了,又觉得不太满意,便撕了攥成一团投进废纸筐,准备重写。回身之际一眼瞟到墙上挂着的考勤表,正好是月底,表上密密麻麻满是一个个小对钩,一个对钩能得到二元的误餐补助。问题是这一个小对钩的获得之难。每天部里早晨八点和下午五点各统计一次,要你全都坐办公室里,比如你喝睡觉、会朋友,那么你便获得一个小对钩。部里很多人对此提出意见,说报社的工作性质不适于这样,但考勤表仍然顽固地坚持下来。几次都想把它撕了。

  走过去,看着自己零零星星的几个小对钩。她屈指算了算,这个月部里属自己发的稿子最多,跑的点最勤,小对钩却最少。回身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四周,又推开屋门朝外边楼道了望了一下,然后一个箭步蹿到考勤表前,把它撕了,攥成一团也丢进废纸篓。停了一会儿,又弯身把它捡出来,匆匆忙忙跑到厕所扔进桶,哗一下冲了,然后准备快速离开报社。

  这时,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还堵在胸口,没有表达尽致。于是,她拿出兜里的粗粗的碳笔,用食指与中指夹着在厕所的墙壁上写上:

  我不是一个小对钩而是一个人

  我不是一只小按钉,被

  按在哪儿就乖乖地钉住

  写完了,把碳笔收起来。转身之际,觉得还有话要写,于是她又掏出笔用左手写上:

  为什么总是我们去看官人的脸色

  为什么不让官人也看看我们脸色

  这时,楼道里有了脚步声。知道上班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她待那脚步声刚一消失,立刻窜出厕所,轻轻快快跑下楼,镇定地走出大门。极目四顾,整个过程没有撞到一个人。

  向着外婆故去的那家医院奔去,中有了些许安慰。在白的阳光下,早晨的街伸着懒腰苏醒过来。

  正在这时,年轻丈夫急切的呼唤所惊醒,“行了,肯定行了。”猛地睁开眼睛脏突突地跳了一阵,慢慢平静下来。她发现自己并不在街上,她的周围是无言的漫漫黑夜,极黯淡的一点点光线从一个缝隙射进来,这说明正在一个有围壁的地方。她想起来,那是家里的墙壁。的肢体上也并没有覆盖一层白的阳光,她的身上覆盖着丈夫的秀美而英俊的身体。

  当清晨真的到来时,坐在床上想起了午夜时分报社里厕所的墙壁,那儿,什么也不会有,一切都是虚构的。她用怀疑的目光抚摸了一下同榻而眠的丈夫的脸颊,回想着丈夫夜间是否真实地存在过。望了望窗外摇来荡去的枯树,树枝上没有一片绿叶在歌唱,春天还遥远。她又望见一个拥有着清清脆脆的皮鞋声和胸前背后写着我是处女那是过去的事了的女孩黎明里穿过。然后,窗外只剩下一片空洞而荒漠的初冬景象。枯树、房屋、电线架以及环绕在楼群周围的倒塌了半截的残垣,一切一切拥有过崭新生命的东西,都将被日积月时光消损、毁坏与湮没。荣光与圣洁都将属于历史。

  起身从床上( )下来,拨响办公室电话,她讨好地向老史请假。看见自己毕恭毕敬谦卑顺从声音像一股甘甜的蓝色柱,沿电话线流进老史的刀枪不入的耳朵。

  自己行为平静地无声地笑了。

  这是在度过了以往无数个不安而冲动早晨之后的选择

  早晨不再年轻

  

  • 陈染作品_陈染散文
  • 陈染:纸片儿
  • 陈染:残痕
分页:123
X

打赏支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