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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丽华:渴望苦难

来源:励志一生 日期:2021-03-22 20:08:47 分类:读后感 阅读:

  丽华:渴望

  登上别号“小唐古拉”的桃儿九山,视线尽头就是东西走向的唐古拉大山脉。那里封雾障,莽莽苍苍,在这拔五千米以上的青藏公路上,面迎恒久的大自然,处于意识的直觉状态,可以尽兴体验强烈的力度沉雄,体验巨大的空间感受

  千里唐古拉,锦锦而遥遥,挺立亿万斯年,占据着如此广阔的空间,又凝聚和延续了更加漫长的时间。节奏徐缓,韵律悠长,在厚重沉着的固态中,分明又感到了它锦锦而遥遥的流动美。

  我就要翻越它,去到曾遭严重灾的多玛区,追记那里的人们半年来的遭际和抗争。此刻,唐古拉山顶部及山的,是1985年10月间那场百年不遇特大灾的遗作。

  深里,我早已的的确确成为藏北人。多年来,弄不清楚藏北高原以怎样的魅力打动了我,诱惑了我,感召着我,使我长久地投以高举远慕的向往和挚。从视野中寻找,从诗思里寻找,从自己的《在八月》,《九月》,《走向羌塘》,《百年灾》的诗行里寻找······只是在此时此地,我才恍惚悟出了这谜底:那打动我,诱惑我,感召我的魅力难。

  ——肯定是!

  置身于唐古拉山顶,感受气温骤降。风并不暴虐,它只是慢条斯理地吹送,的把陈年积清撤在柏油路面。融了,冻了,路就封了,山顶就堵了几百辆车。

  唐古拉,藏语,有译作“平平的高地”的,有译作“高原之山”的,总之有涨船高的意思。在藏北,唐古拉山的相对高度不高,虽然拔五千六百多米。我们的车在山顶停下了,就见这高地几乎一平川,上山下山不陡不急。向忙着疏通道路的道班班工人打听,能不能从路侧绕过去,那个戴狐皮帽的黑脸膛年轻人取笑我们:“你要是想把车在这儿摆一年的话,就试试吧。”

  其实早知道山谷已被填满了,平平的壤之下深不可测。部队一个运输连的大车抛锚在山这边。几位大兵司机百不聊赖地闲逛,朝我们的丰田幸灾乐祸地打口哨――同是天涯沦落人了,唐古拉山顶经常堵车,常跑青藏线的人们习以为常。一堵几天,也会死人,因为缺氧和酷寒。

  藏北是充满了难的高地。寸草不生的荒滩戈壁居多。即使草原,牧草也矮小瘦弱得可怜。一冬一春是风季,狂风搅得黄尘铺天盖地,小草裸露着根部,甚至被席卷而去,季候风把牧人的日子给风干了;要是不好,又将是满目焦土。夏天是黄金季节,贵在美好,更贵在短暂。草场青绿不过一个月,就渐渐枯黄。其间还时有雹灾光临,游牧的人们抗灾能力极低。冬季一旦有便成灾情。旧时代西藏,逢到灾就人死畜亡。我在此采访中听藏族老人讲述得多了。翻阅西藏地方历史档案的《灾异志》,有关灾的记载也多。那记载是触目惊的,常有“无一幸免”,“荡然无存”的字样。半年前的一场大,不是一阵一阵下的,是一层一层铺的。三天三夜后,深达一米。听说唐古拉一线及藏北地区大约二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广大地域蒙难。不见人间烟火,更像地球南北极。听说牧人的牛大畜四处逃生,群羊啃吃帐篷,十几种名贵的野生动物,除石羊之外,非死即逃。只是乌鸦和高兴的发昏,它们叼啄牲畜的眼睛,争食羊子的尸体······山那边的重灾区多玛区,正处于长江源头。彼时,富庶美丽的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人们,如何知道那大江怎样从劫难中出发!古往今来,洁白无暇的冰如同美丽的尸衣,缠裹着藏北高原,几乎每一个冬季!

  藏北高原之美是大美,是壮美;藏北高原的难也是大且壮的难。

  我读过一本书,里面有一段话:科学成就了一些伟大改变,却没能改变人生的基本事实。人类未能征服自然,只不过服从了自然,避免了一些可避免困难。但没能除绝祸害。地震,飓风,以及类似的大骚动都提醒人们,宇宙还没有尽入自己掌握······事实上,人类的难何止于天灾,还有人祸;何止于人祸,还有个人难以言状的不幸。尤其是个人的不幸,即使在未来高度发达了理想社会里,也是忠实地伴随人生。啊!

  由此,自古而今的仁人志士都常怀忧国忧民之,中国知识分子从屈原以来尽皆“哀民生之多艰”。中国之外的伯特兰·罗素也说过,三种单纯而及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他们的一生。他说,那是情的渴望,对知识的寻求,对人类难痛切肺腑的怜悯。他说,情和知识把他向上导往天堂,但怜悯又总是把他带回人间。的呼喊在他们中反应,回荡。因为无助于人类,他说他感到

  而这种无疑地充实了每个肯于思想,富于感情人生。这或许也算一种生活于世上的动力

  这或许正是对于难特殊魅力的注解。

  在1986年4月末的一天,在唐古拉山的千里风中,我感悟了藏北草原之于我的意义理解长久以来使我魂牵梦绕的,使我灵魂不得安宁的那种极端的境和情绪的主旋律就是――渴望难。

  渴望难,就是渴望暴风来得更猛烈一些,渴望路上的九死一生,渴望不幸联袂而至,病痛蜂拥而来,渴望历尽磨难的天涯孤旅,渴望卓绝的经历,饥寒交迫,生离死别······渴望在贫寒的荒野挥汗如雨,以期收获五彩斑斓精神之果,不然就一败涂地,一落千丈,被误解,被冷落,被中伤。最后,是渴望轰轰烈烈或是默默无闻地献身。

  我在这一天想到这些,而这一天正是我的生日:在今天我满33周岁。

  这个年龄,早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了。我的笔下,也早就拒绝了“哀伤”,“”之类的字眼。我们倾注目于人类的大难。我们有了使命感。幸福未曾使我碎神迷过,难却常使我警醒。要是有一百次机会让我选择,我必将第一百零一次地选择难。

  刚从家乡度假归来不久,假期中曾有那么一段是在异乎寻常的安逸中度过的。这一段是精神时间的空白。差点让我窒息。从此我永远不向往安逸见识过无数普通人生活,劳碌而平静生活。感同身受,认为那样怎能宣泄时常不召自来激昂跌宕的情感!不想重复别人生活渴望行空式的与众不同,在常人轨道之外另辟蹊径。

  在陕南农村,一位老年的农家妇女,拉着我的手哭泣说:我想飞,早想飞,想飞啊,可是一辈子也没出这个家院······新春佳节,老人借酒消愁,未饮先醉。

  望着那张皱纹密布的脸,思考作为女人难。又庆幸自己飞得很远,总算远走高飞。高原十载,每年属于我的这一天的所有经历我都记得:那一年乘一辆货车从川藏公路进藏,到第七天从藏东一鼓作气赶到拉萨,赶上吃那顿“长寿面”;又一年是在藏南,自中印边境骑翻过山,再赶回泽当镇的。今年则是在藏北,唐古拉风羁旅。

  一位学者曾断言,安宁与自由,谁也无力兼获二者。我和友人们义无反顾选择了后者,宁肯受受难。我的友人,与我一起翻越唐古拉的这位同伴,从他那里我得知难不独为女人所有。他曾经相信命运结果他却非常幸运。只不过他对个人难缄默不语,不去喋喋不休地倾诉女人如我罢了。我们超乎常人地渴望追求自由,幻想扶摇长空来一番“逍遥游”,以展示垂天之翼,不幸又太清醒地意识到毕竟还需栖息于大地,并明确知道对人类难仅有伤感情调很不够,仅有伤感情调远不能认识理解我们的西藏。于是,作为社会人我们只好力所能及地肩负着自己那份义务和责任,只在精神世界里,还存着作为自然人们的飞翔之梦。

  然而我的伤感情调够多的。我明白时至今日,自己人格尚未真正完善,因为少年青年时代在某个既定模式中困宭太久,对于人生自我意识发蒙甚晚。以至于时至中的今日,我的人格尚未完善到有驾驭自己命运对待一切变故也不能坚定不移。对于难,我也没能准确把握它的实质,也许竟至于未能认定何为真正难。就如灾,我感受到了那种悲凄,盛赞了抗灾斗争的悲壮,我却不能我÷深入这一切的内部。倒不如前不久见到一位藏族年轻人(他一定是牧人之子!)所写的一首( )有关灾的诗。他写的是“洼地的可以淹没一匹”的大天,“最后结局久是这样,大那件死神的白披风里,牧人总是鸟一样地飞出,并且总唱着自信的歌”。这样乐观轻松地写灾,我写不来。我也写不出那样的诗句:“(牧人)发亮的眼睛生命之井,永远不会被坚冰封冻。”此刻,寒气逼人的唐古拉山顶,火红的橘黄的深蓝的进幡在玛尼堆上招摇。这是环境世界的超人力量何神秘的原始宗教遗风的结合,可以理解为高寒地带人们顽强生存命运群舞,是与日月星光同存于世的一种生命意境,具有相当的美学美丽。不是亲眼所见,这情景我永远构思不出。我甚至不如这位同伴,他曾说过寂寞是美,孤独是美,悲怆是美――由于这句话,我说他是草原哲人――时至今日我终究也未寻求到属于自己精神美学。

  缺乏难,人生将剥落全部光彩,幸福更无从谈起。

  我们的丰田车终于没能到达山那边,我在这冰天地的感悟,却使灵魂逾越了更为高峻的峰岭,去俯瞰更为广阔的非环境世界里在渴望和呼唤英雄,我将有迎接和承受一切的思想准备。而当寻求到了难的真实内涵,寻求到了非我莫属的精神美学,将会怎样呢?也许终于能够高距于人类的全部难之上,去真正领受高原的慷慨馈赠,真正享有朗月繁星的光华,杲杲朝日的丰神,山川朝野的壮丽。到那时,帐篷也似皇宫,那领受者将如千年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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