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一个农夫的故事
那个中年猎户,把他为了一个未完故事,找寻雁鹅十六年的情形,前后原因说过后,旅馆中主人就说:“美丽的常常是不实在的,天空中的虹同睡眠时的梦,都可为我们作证明。不管谁来说一句公平话,你们之中有相信雁鹅会变人的这种美丽故事吗?你们说,这故事是有的,那就得了。”
除了其中一个似通非通的读书人,以为猎人说的故事是在讽刺他以外,其余诸人都觉得这故事十分有味。但当主人把这个话问及众人时,由于谁也不知道说谎,故谁也不敢说他曾经在某个地方,也同样遇到过这种有人性的雁鹅同乌龟。
可是当中却有个年青农人,身个儿长长的,肩膊宽宽的,脸庞黑黑的,带着微笑站起身来说:“我并不见到过一只善变的鸟,可知道人类中有种善变的人。若这件事也可以为猎鸟人的故事作一个证明,我就把这故事说出来,请诸位公平裁判。”
许多人都希望把故事说出以后,再来评判是非,看看是不是用一个新的故事能代替那个猎人旧的故事。大家盼望他即刻把故事说出来,异口同声请他快说,且默默的坐下来听那故事。
农人于是说了下面一个故事:
某个地方,有姊弟二人,姊姊早寡,丈夫死后只留下一个儿子。为时不久,她也得了小病死去。死去之后,这孤儿便同他舅父两人一同住下,打发每个日子。孤儿年纪到二十岁时,同他舅父两人都在京城一个衙门里办事。两人正直诚实,得人敬爱。只因为那个国家阶级制度过严,大凡身居上位,全是皇亲国戚,至于寒微世族,则本人即或如何多才多艺,如何勤慎守职,可无抬头升迁希望。那国家一时又还不会发生革命,因此两人在衙门里服务多日,地位尚极卑微。那时本国恰巧发生饥荒,挨饿人日益增加。京城内外,无数平民皆无食物可得,死亡日有所闻,情形很可怜悯。那国家读书人虽不少,却同别的国家读书人差不多,大都以为自己既已派定读书教书,有关政治问题,诸事自有各级官吏负责,不能越俎代庖。至于官吏,一般总是忙于开会,当然不会注意这类事情。舅甥两人见到这种情形,十分难受,知道国王大库藏里,收了许多稀奇宝物,毫无用处,许多金钱银钱,毫无用处,许多粮食,也毫无用处。两人就暗地商量:“我们职务既那么卑微,国家现状又那么保守,照这样情形下去,想要出人一头,再来拯救平民,不知何年何月,方可办到。若等革命改变制度,更是缓不济急。如今库里宝物极多,别的有用东西更多,不如想办法取点到手,取得以后,分给京城各处穷人,这样作去,不算坏事。”
两人都觉得这事不妨试作一下,对于穷人多少有些好处。
对于多数别人有益,自己即或犯罪受罚,并不碍事。两人商量停当以后,就只等候机会来时,准备动手。
机会一来,两人就在库房外某处,挖一大洞,两人爬将进去,取出不少实用东西。
天亮以后,管库大臣发现了库旁有一大洞,直通内里,细加察看,就知道晚上业已有人从这地洞搬去东西不少。到各处探听,都说本城若干穷人住处,半夜深更,忽然有人从屋瓦上抛下不少布帛食物,钱财宝贝。那时只听到有人在门外说话,十分轻微。“国王知道你们为人正直,生活艰难,派我来赠给你们一些东西。事出国王好意,不必怀疑,收下就是。”
开门一看,渺无一人。东西具在,当非做梦。一切东西既不知真实来源,故第二天天明以后,胆小怕事的人,以为横财之来,不能随意受用,就赶忙把夜来情形,禀告本街保甲,听候裁夺。有些人自然信以为真,充满对国王好心的感谢,就受用了。管库大臣得到报告,赶忙把一切原委禀告国王。国王听说,心中十分纳闷,不明究竟。以为这无名盗贼,既盗国库,又施平民,于法不可原谅,于理可难索解。当时就吩咐管库大臣:“暂且不必声张,走露风声,且等数天,好好派人照料库中,到时一定还有人来偷取东西,见他来时,把他捉来见我。小心捉贼,莫令逃脱,更应小心,莫加伤害。”
舅甥二人,其一以为国王还不知道这事,必是管库官吏怕事,不敢禀闻,其一又以为国王当已知道这事,但知盗亦有道,故不追究。两人猜想虽不一致,结论皆同;稍过一阵,风声略平,便再冒险去库中偷盗,必使京城每个正直平民,皆得到些好处,方见公平。
为时不久,又去偷盗,到洞口时,外甥就说:“舅父舅父,你年纪业已老迈,不大上劲。我看情形,也许里边有了防备,你先进去,若为卫兵所捕,无法逃脱,不如我先进去。我身体伶便如猴子,强壮如狮子,事情发生时,容易对付。”
那舅父说:
“你先进去,那怎么行?我既人老,应当先来牺牲,凡有危险,也应先试。”
但这种事既非礼法所奖励,也非人情所许可,致甥舅两人,到后便只好抽签决定。结果轮到舅父先入,那外甥便说:“舅父舅父,我们所作事情,并非儿戏!若两人被捉,一同牵去杀头,各得同伴,还有意思。若不杀头,一同充军,路上也不寂寞。若一人被捉,一人逃亡,此后生活,未免无聊。
故照我意思,我要发誓,决不与舅父因患难分手。”
舅父说:“一切应看事情,斟酌轻重,再定方针。”
那舅父于是十分勇敢,探身进洞。刚一进洞,头尚在外,就已为两只冰冷的手,拦腰抱定,无从挣扎。且听人说:“守了你们十天,如今可捉到手了!”外甥用手抱定舅父头颅不放,还想救出舅父。这舅父知道身入网罗,已无办法可以逃脱,恐为时稍缓,外甥也将被捉,同归于尽,两无裨益。这时要外甥走去,他又必不愿意单独走去,并且纵即走去,天发白后,人还可从他的像貌看出,原系甥舅两人同谋。这舅父为救外甥,临时想出一计,急告外甥说:“伙计伙计,我如今已无希望了。我腰已被人用刀铡断,不会再活。两人同归于尽,实在无益。我已老去,我应死了。
你还年轻,还可为那些穷人出力帮忙。如今不如把我头颅割下带走,省得为人认识,出做官吏的丑。此后你自己好好生活,不要为我牺牲难受。”
外甥听说,相信舅父腰身当真被人铡断,不能再活,不得不忍痛把他舅父头颅割下,就此走去。
天明以后,管库大臣又把一切情形禀告国王,且同时禀明盗贼之死,并非兵士罪过,只为贼人心虚,恐怕同伴受累,故牺牲自己,让同伴把头割去。还有伙伴一人,不知去向。国王又说不必声张,并且下一秘密命令,把这无名无头死尸,抬出库房,移放京城热闹大街上去,派人悄悄注意,凡有对死尸流涕致哀的,就是贼首盗魁,务必把他活活捉来,不能尽其逃脱。
这无名死者,当天果然就陈尸十字街头。国中人民,不知究竟,争来看这希奇死人,车马络绎,不知其数。这外甥听说,故意赶一大车,装满柴草,从城外来。车到尸边时节,正当车马拥挤满街,把鞭一挥,痛击马身数下,马一蹶蹄,就把车上柴草倾倒,半数柴草,在尸左右,半数柴草,直压尸身。计已得售,这年轻人便弃下车辆,从人丛中逃去。
天晚以后,大臣进见国王,又把这事禀告国王,且请示国王,那堆柴草,应当如何处置。国王又说:“不必声张,做愚蠢事。只须好好伺候,为时不久,必有人来纵火,见人纵火,就为我捆定送来,我要亲自审问。”
大臣无言退下,如命转告守尸兵士,小心有人纵火。
这外甥明知尸边必有无数兵士,看守尸身,准备捉人,若冒昧前去,就得上当。因此特别雇请十个小孩,身穿红衣,手执火把,如还傩愿,各处游行。游行已惯,再到尸边,把火炬向柴草投去,向黑暗中逃脱,不再过问。小孩得钱,各个照样作去,手执火炬,跳舞踊跃,近尸边后,就把火炬向尸投去,尸上柴草皆燃,人多杂乱,依然无从捉人。
尸被火化以后,大臣又把这事禀明国王,国王又说:“不必声张,这有办法。只须好好注意,再过三天,有谁来收骨灰,就是这人,一定为我捉来,不可再令漏网。”
这时守在骨灰边已换了一队精明勇敢的皇家兵士。这外甥知道皇家兵士爱喝好酒,便特别备了两坛好酒。这酒味道酽冽,醉人即倒。他自己则扮成一个卖酒老商人,到兵士处每日卖酒。为时不久,就同守备兵士要好结交,十分信托,愿意把酒赊给兵士了。兵士因守夜多日,十分疲倦,又因粮饷不多,不能畅饮,如今既可赊酒,不责偿于一时,就无所顾忌,尽量大喝。等到每人各皆醉倒,睡眠在地不省人事时,这外甥明白机会已到,便十分敏捷,用酒瓮装好骨灰,离开那个地方。
天明以后,兵士方知骨灰业经被那聪敏贼人偷去。大臣把这事第四次禀告国王时,国王仍然不许声张,心中打算:“这贼狡慧不凡,一切办法,皆难捉到,应当想出另外一条巧妙计策,把他捉来!”
国王独自一人想了三天三夜,一个巧妙的设计被他安排出来了。
国王想出的计策,也同古代一般作国王的脑子所想出的相似,知道有若干种事情,任何方法无从解决时,就应当用女人出面解决。本国历史上照例有极大篇幅,记载了这类应用女人的方法。他知道捉这狡猾的贼人,如今又得应用这方法了。便把一位最美丽最年轻的公主,着意打扮起来,位置她在一个单独宫殿里。那小小宫殿,建筑在一条清澈见底的河边,除了公主同一群麋鹿在花园里过日子外,就似乎无一个其他生人。同时又用黄金为公主铸好四座极美丽的金像,用白石为基,安置到京城四隅公共广坪中去,使人人知道公主如何标致美丽。
国王这个公主,既美丽驰名,为国中第一美人,如今又只是一人独在临河别宫避暑,这外甥各处探听,皆属实情,就想乘夜到这公主住处去,见见公主。他早已知道国王意思,不过用公主作饵,想捕捉他,且知道沿河两岸及公主住处附近,莫不有兵士暗中放哨,准备拿人。他因此想出一个主意,抱一大竹,顺流由河中下行,且作出种种希奇古怪声音,让两岸听到。每度从公主宫殿前边过身时,他又从不傍岸。他的意思,只是故意惊扰哨兵,使沿岸哨兵为这古怪声音惊醒,但看看河中,又毫无所见。一连两月,所有哨兵皆以为作这声音的,非妖即怪,不如不理。且以为河上既有怪物,贼人不是傻子,自然也不会从河中上岸。从此以后,便对沿河一带,疏忽许多。
因此有一个晚上,这青年男子,便抱一段长竹,随水浮沉下流,流到公主独住宫殿前面时,冒险上了河岸。上岸以后,直向公主住处小小宫殿走去。
公主果然独身在她那睡房里,别无旁人。那时业已深夜,各处皆极安静,公主房中只一盏小小长明纱灯。那公主穿了一身白色睡衣,躺在床上还未睡眠,思想作爸爸的国王,出的主意真是不可解。她以为这样保护周密,即或有人爱她想她,哪里会有力量冒险跑来看她?她又想:“如果有人来了,我让他吻我,还是一见他我就喊叫捉贼?”正想到这些事情时,忽然向河边那扇小门开了,走进来一个身穿黑衣的年青男子,在薄明灯光下,只看得出这男子有一双放光眼睛同一个挺拔俊美的身材。
年轻男子见到了公主,就走近公主身边,最谦卑的说明了来意,那分风度,那些言语,无一处不使公主中意。他告她,只为了爱,因此特意冒险来看看她。他明白她不讨厌,愿意给平民一点恩惠。他只需要在她脚下裙边接一个吻,即刻被缚,也死而无怨了。
那公主默默的看了站在面前的年青人好久,把头低下去了。她看得出那点真诚,看得出那点热情,她用一个羞怯的微笑鼓励了他的勇气。她鼓励他做一个男子,凡是一个男子在他情人面前做得出的事,他想做时,她似乎全不拒绝。
但当这年轻荒唐男子想同这个公主接吻时,公主虽极爱慕这个男子,却不忘记国王早先所嘱咐的一切,就紧紧的把这陌生男子衣角抓定,不再放松,尽他轻薄,也不说话。
“美丽的人,怎么牵我衣角?你若爱我,怕我走去,不如捉我这双手臂。”他似乎很慷慨的把两只手臂递过去让公主捏着。
公主心想:“衣角不如手臂,倒是真的,”就放下衣角,捉定手臂。
但那双手冷得蹊跷,同被冰水淋过的一样。
“你手怎么这样冰冷?”
“我手怎么不冷?我原是从水中冒险泅来的。现在已到秋天了,我全身都被河水浸透,全身都这样冰冷!”
“那不着凉了吗?”
“美丽的人,不会着凉。我见你以后,全身虽结了冰,心里可暖和得很,它不久就能把热血送到四肢的。”
公主把手捉定以后,即刻就大声喊叫,惊动卫兵。那年轻人见到这种变化,不出所料,依然毫不慌张,万分温柔的说:“亲爱的,我是你的,你如今已把我捉住了,我不用想逃遁,我不挣扎。且让我到帘幕那边去,作为我刚来看你就被你捉住,省得他们对你问长问短。”公主答应了他的请求,隔了帘幕握定他两只手,等到众人赶来时,大家方才知道公主所捉的手,只是两只死人的僵手。原来年轻人早已预备了那么一着,让公主隔了帘幕握定那死人两只手后,自己却从从容容从水上逃走了。
天明以后,大臣又把这事一切经过禀明国王。
国王心想:“这人可了不起,把女人作圈套,尚难捕捉,奇材异能,真正少见。”
公主怀孕十个月后,月满生一男孩,长得壮大端正,白皙如玉。周年以后,国王就令乳每怀抱小孩,向京城内外各处走去,且嘱咐这奶妈小心注意,在任何地方,有人若哄小孩,有父子情,就即刻把人缚好,押解回来。这奶妈抱了小孩在京城内外各处走去,逗引小孩皆为妇人女子,并无一个男子与这小孩有缘。到后一天,小孩饥饿,抱往卖烧饼处,购买烧饼充饥。这卖烧饼师傅,恰好就正是那个小孩父亲,父子情亲,一见小孩,不觉心生怜爱,逗引小孩发笑。小孩虽还不到两岁,由于父子血缘,互有引力,也显得十分欢喜,在饼师怀抱中,舒服异常。
天黑以后,奶妈把小孩抱还宫中,国王问她,是不是在京城内外,遇见几个可疑人物。奶妈便如实禀白:“一个整天,并无什么男子与这小孩有缘。只有一个卖饼男子,见小孩后,同小孩十分投契。”
国王说:
“既有这事,为什么不照我命令把人捉来?”
“他饿了哭了,卖饼老板送个麦饼,哄他一声,不会是贼,怎么随便捉他?”
国王想想,话说得对,又让了这贼人一着,就告奶妈歇歇,明天再把小孩抱去,若遇饼师,即刻揪来。若遇别的可疑人物,也可揪来。”
第二天这奶妈又抱了孩子各处走去,城中既已走遍,以为不如出城走走,或者还会凑巧碰到。出城以后,上了一个离城三里的小坡,走得脚酸酸的,就在一块青石板上坐下歇憩,且捡树叶子哄小孩子玩。那时来了一个卖烧酒的男子,傍近身边,歇下了他的担子。奶妈眼见这人很有几分年纪,样子十分诚实,两人慢慢的说起话来,交换了一些意见,一些微笑。奶妈生平从不吃过一滴烧酒,对于酒味,毫无经验。那卖酒人把酒用竹溜子舀出,放在自己口边尝了那么一口,做出神往意迷的样子,称赞酒味。那点烧酒味道实在也还象个佳品,人在下风,空闻酒味,真正不易招架。
奶妈为上风烧酒气味所薰陶,把一双眼睛斜着觑了半天,到后却说:“老板老板,你那竹桶里装的是什么,是不是香汤?”
卖酒人说:
“因为它香,可以说是香汤。但这东西另外还有一个名字,且为女人所不能说,大嫂你一定猜想得到。”
“我猜想,这名字一定是‘酒’。我且问你,什么原因,女人就不能说酒喝酒?”
“女人怕事,对于规矩礼法,特别拥护,所以凡属任何一种东西,男子不许女人得到,女人就自己不敢伸手取它。这香汤名字虽然叫作烧酒,因为它香,而且好吃,男子担心你们平分享这点幸福,故用法律写定,本国女子,没有喝烧酒的权利,也没有说烧酒的权利。”
奶妈心想:“法律上的确不许女人喝酒。”但她记起经书,她说:“经书上说酒能乱性,所以不许女子入口。”
那男子不再说话,只当着奶妈面前喝了一大口烧酒,证明经书所说,荒唐不典,相信不得。实际上他喝的却是清水,因为他那酒桶,就有机关,又可储水,又可贮酒。
“你瞧,酒能乱性,我如今喝的又是什么!圣书同法律一样,对于女人,便显见得特别苛刻。你不相信这是好东西吗?”
那奶妈说:
“我不相信。”
那男子正想激动她的感情,就说:
“不要说谎骗人,也不要用谎话自欺,你相信法律,也相信圣书。”
奶妈由于赌气,心不服输,把一只手向卖酒人这方面伸出,不即缩回,把眼微闭,话说得有一点儿发急发恼:“我来一杯,来一滴,我不相信那些用文字写的东西了,我要自己试试。”
卖酒人先不答应,他说他是个正派商人,在国王法律下谋生混日子,不敢担当引诱平民女子犯法的罪名。他还装成即刻要走的神气,站起身来。
奶妈到这时节真有些愤怒了,一把揪定他的酒担,逼那卖酒商人交出勺子,非喝一口烧酒,决不放他脱身。卖酒商人仿佛忍着委屈,递了一小盏烧酒到奶妈手中后,就站在一旁,假装极不高兴神气,背过身去,不再望着奶妈。他就知道这一盏酒,对于一个妇人,能够发生如何效果。一切情形,不出所料,顷刻之间,药性一发,这女人便醉倒了。卖酒人便把小孩接抱在手,让奶妈抱一酒瓮,留在路上。这个国家从此也就不再见到这个卖酒人了。
这年轻人得到了自己同公主所生小孩后,想法逃到了邻近国王处去。进见国王时,为人既仪表不俗,应对复慧辩有方,畅谈各事,莫不中肯。国王心中十分欢喜,便想封他一个爵位,只不知道何种爵位比较相宜。那时正当国家文武考试,这年轻人不愿无功受禄,就用另一姓名,秘密投考,已得第一,又戴好面具,手执标枪,骑一白马,去同一个极强梁的武士挑战,结果又把这武士打倒。国王知道这人智慧勇力,皆为本国第一,其时正无太子,就想立他作为太子。
那国王说:“远处地方来的年轻人,我虽不大明白你的底细,我信托你。你的文彩是一匹豹子,你的勇敢象一只狮子,真是天下少有的生物。我这时没有儿子,这分产业同一群可靠的人民,全得交给一个最出色的英雄接手管业。如今很想把你当作儿子。你若答应,你想得一女人,这里五族共有七个美貌女子,尽你意思挑眩看谁中意,你就娶谁。”
那年轻人见国王待他十分诚实坦白,向他提议,不能不即刻答复,就禀告国王:“国王好意,同日头一样公正光明,我不敢借口拒绝。作太子事,容易商量。关于女人,我心有所主,虽死不移。若国王对这事有意帮忙,请简派一个使臣,过我本国国王处,为我向他最小公主求婚。若得允许,我愿意在此住下,为王当差;若不允许,我得走路。”
这国王听说,当时就简派大使,携带无数珍奇礼物,为年青人向那国王公主求婚。先前那个国王,素闻邻国并无太子,心知必是那个贼人,就慨然应诺。但告使臣有一条件,必得履行,公主方可下嫁。这条件也并不算苛刻,只是应照礼法,到时必须太子自来迎亲,方可发遣。使臣回国覆命时,就详细禀告一切。
年轻人听到国王条件,心怀恐惧,以为若回国中,国王一见,必知虚实,发觉以后,定然捉牢不放。但一切既已定妥,若不前去,则又近于违礼,且俨然懦怯不前,将为人所轻视。便启请国王,商量迎亲办法,以为若往迎亲,必有五百骑士护卫,以壮观瞻。希望这五百骑士,人马衣服鞍辔,全用同一式样,同一颜色。
国王依言,即刻派定五百年轻骑士,各穿紫色衣甲,身骑白马,用银鞍金勒,王子也照样扮扎停当,二百五十个骑兵在前,二百五十个骑兵在后,迎亲王子,藏在其中,直向那年轻人本国走去。一行人马到地以后,五百零一个骑士,便集合排成一队,同在国王面前,向王敬礼。鹄立大坪中,听王训令。随行大臣禀告国王,太子已到,请见公主。
那国王一见骑士队伍,就知道贼在其中,毫无疑问。细心观察一阵过后,便骤马跑入迎亲队伍中间,捉出一人,并骑急驰而去。
年轻人既已被捉,心中便想,若未入宫,必有办法可以脱身。一旦入宫,欲再出宫门,事不容易。但他这时仍然毫不畏惧,深知命运正在祸福之间,生死决于一人。那时国王把他带入宫后,即疾趋公主花园,把他带见公主,任凭公主发落。公主尚未出见时,国王就向他说:“小小坏蛋,你聪明千次,糊涂一回,前后计谋,巧捷无比,事到如今,还有话说么?”
年轻人说:
“诸事是我所作,我无话说。我只请求国王,当公主面,公平处置。若我所作所事,应受国法惩治,我不逃避。若我还有理由可以自由,我也愿意国王,不必请求,并不吝惜这点恩惠。”
公主正因想及小孩,不知小孩去处,心中发愁。出时眼泪莹然,斜睇这年轻男子,虽事隔两年,当时正值黑夜,面目不分,如今衣服改变,一望就知这人正是那夜冒犯入宫的巧贼。公主心中怨爱纠缠,默然无语。
国王一看已知情形,就说:
“年轻男子,你既愿得公主,公主现在已归你所有!”回头又向公主说:“这贼聪明狡黠,天下无双,这次交你看守,好好把他捉牢,莫让这贼又想逃脱!”国王说完,自己就骑马跑去了。
到后这年轻男子,便当真为公主用爱情捉牢,不再逃走了。他既作了两国要人,两个国王死后,国土合并,作了国王。这个国王,就是一本极厚历史所说到的无忧国王。
故事说毕,人人莫不欢悦异常。但其中有个研究历史的学者,以为故事虽空幻无方,益人智慧,大家欢喜,也极自然。惟这个善变的人,所有历史,既说已有一本极厚书籍说到,他想知道这书名称,版本,形式,希望说故事的人皆能一一说出,他方能承认事非虚构。因为他是一个历史学者,若不提“史”,他不过问,若提及史,他要证据。
那年轻农人,把一双为火光熏得微闭的眼睛,向历史学者又狡猾又粗野做了一个表示,他说:“要问历史是不是,第一,我就认得那个王子。不要以为希奇,我还认得那个舅父。不要惊讶,我还认得那个公主同皇帝!”那历史学者茫然了。农人看到那学者神气十分好笑,且明白自己几句话已把这个历史学者引入了迷途,故显得快乐而且兴奋。他接着说:“历史照例就是象我们这种人做出说出,却由你们来写下的。如今赶快拿出你的笔,赶快记下来,倘若你并没看过这本书,此后的人还以为你记下的就是那一本书了。你得好好记下来,同时莫忘记写上最后一行:‘说这个故事的是一个青年农人。他说这个故事,并无其他原因,只为他正死去了一个极其顽固的舅父,预备去接受舅父那一笔遗产:四顷田,三只母牛,一栋房子,一个仓库。( )遗产中还有一个漂亮乖巧的女子,他的表妹。他心中正十分快乐,因此也就很慷慨的分给了众人一点快乐。’这是说谎,是的。这算罪过吗?你记下来呀,记下来就可以成为历史!”
大家直到这时方明白,原来一切故事全是这个年轻农人创造的,只有最后几句话十分真实。原来谁也不希望述说的是一段历史,一段真事,故这时反觉得更多喜悦。其中只有那个历史家十分生气,因为他觉得历史的尊严,不应当为农人捏造的故事所淆乱。但这也不过一会儿的事,即刻他又觉得快乐了。他虽不曾看过那么一本关于无忧王厚厚的书,他从农人的口中,却得到了一个假定的根据,他疑心另外一个地方,一定曾经有过这样一本厚厚的书。他不相信这故事纯粹出于农人自造,却疑心这是一个“历史的传说”,当真他就把这故事记到他一册厚厚的历史稿本上去了。
为张家小五辑自《生经》。
一九三三年四月,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