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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生

来源:励志一生 日期:2021-03-22 19:55:58 分类:读后感 阅读:

  沈从文:生

  北京城十刹杂戏场南头,煤灰土里新垫就一片场坪,白日照着,有一圈没事可作的闲人,皆为一件小小的热闹粘合在那里。

  咝......

  一个裂帛的声音,这声音又如一枚冲天小小爆仗,由地而腾起,五色纸作成翅膀的小具,便在一个螺旋形的铁丝上,被卖具者打发了上天。于是这里有各色各样的脸子,皆向明蓝作底的高空仰着。小具作飞机形制,上升与降落,同时还牵引了远方眼睛,因为它颜色那么鲜明,有北京具特性的鲜明。

  小小飞机达到一定高度后,便俨然如降落伞,盘旋而下,依然落在场中一角,可以重新拾起,且重新派它向上高升。或当发放时稍偏斜一点。它的归宿处便改了地方,有时随风飙起挂在柳梢上,有时落在各种白色幕顶上,有时又凑巧停顿在或一路人草帽上。它是那么轻,什么人草帽上有了这小东西时,先是一点儿不明白,依然扬长向在人丛中走去,于是一群顽皮的小孩子,小狗般跟在身后嚷着笑着,直到这游人把事弄明白,抓了头上小东西摔去,小孩子方始争着抢夺,忘了这或一游人,不再理会。

  小飞机每次放送值大子儿三枚,任何好事的出了,皆可自己当场来,亲手打发这飞机“上天”,直到这飞机在“地面”失去为止。

  从腰边口袋中掏铜子儿人一多,时间不久,卖具人便笑眯眯的一面数一面走过望楼喝听戏去了,闲人粘合性一失,即刻也散了。场坪中便只剩下些空莲蓬,翠绿起襞的表皮,翻着白中微绿的软瓤,还有棕色莲子壳,绿色莲子壳。

  一个年纪已经过了六十的老人,抗了一对大傀儡从后走来,到了场坪,四下望人,似乎很明白这不是傀儡的地方,但莫可奈何的却停顿下来。

  这老头子把傀儡坐在场中烈日下,一面收着地面的莲蓬,用手捏着,试探其中虚实,一面轻轻的咳着,调理他那副枯嗓子。他既无小锣,又无小鼓,除了那对脸儿一黑一白简陋呆板的傀儡以外,其余什么东西也没有!看的人也没有。

  他把那双发红的小眼睛四方瞟着,场坪地位既那么不适宜,天气又那么热,明白,若无什么花样做出来,绝不能把游子的闲人牵引过来。老头子便瞻望着坐在坪里傀儡中白脸的一个,亲昵的低声打着招呼,也似乎正在用这种话安慰自己

  “王九,不要着急慢慢的会有人来的。你瞧,这莲蓬,不是大爷们的路数?咱们耽一会儿,就给个什么给爷们看看,得好,还愁爷们不赏三枚五枚?得好,大爷们回家去还会同家中学生说:‘嗨,王九赵四摔跤多扎实,六月天大日头下扭着蹩着搂着,还不出汗!’(他又轻轻的说)可不是,你就从不出汗,天那么热,你不出汗也不,好汉子!”

  来了一个人,正在打量投似的神气,把花条子衬衣下角长长的拖着,作成京城大学生特有的丑样子,在脸上,也正同样有一派老去民族特有的憔悴颜色

  老头子瞥了这学生一眼,便微笑着,以为帮场的“福星”来了,全身作成年轻人伶便姿式,把膀子向上向下摇着。大学生正研究似的站在那里欣赏傀儡的面目,老头子重复自言自语的说话,亲昵得如同家人父子应对。

  “王九,我说,你瞧,大爷大姑娘不来,先生可来了。好,咱们动手,先生不会走的。你小别让赵四扔倒。先生帮咱们绷个场面,看你摔赵四这小子,先生准不走。”

  于是他把傀儡扶起,整理傀儡身上那件破旧长衫,又从衣下取出两只假腿来,把它缚在自己裤腿上,一切弄妥当后,就把傀儡举起,弯着腰,钻进傀儡所穿衣服里面去,用衣服罩好了自己,且把两只手套在假腿里,改正了两只假腿的位置开始独自来在灰土坪里扮演两个人殴打的样子。他用各种方法,变换着傀儡的姿式,跳着,蹿着,有时又用真脚去捞那双用手套着的脚,装作掼跤盘脚的动作。他自己既不能看清楚头上的傀儡,又不能看清楚场面上的观众,表演得却极有生气

  大学忧郁的笑了,而且,远远的另一方,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空地上的情形,被这情形引起了好奇兴味,第二个人跑来了。

  再不久,第三个以至于第十三个皆跑来了。

  闲人为了傀儡的殴斗,聚集在四周的越来越多。

  众人嘻嘻的笑着,从衣角里,老头子依稀看得出场面上一圈观众的腿脚,他便替王九用真脚绊倒了赵四的假脚,傀儡与藏在衣下傀儡的,一齐颓然倒在灰土里,场面上起了哄然的笑声,意儿也就作了小小结束了。

  老头子满满的从一堆破旧衣服里爬出来,露出一个白发苍苍满是热汗的头颅,发红的小脸上写着疲倦的微笑离开了傀儡后,就把傀儡重新扶起,自言自语的说着:

  “王九,好小子,你真能干。你瞧,我说大爷会来,大爷不全来了吗?你得好,把赵四这小子扔倒了,大爷会大把子铜子儿洒来,回头咱们就有窝窝头啃了。瞧,你那脸,大姑娘样儿。你了吗?怕热吗?(他一面说一面用衣角揩抹他自己的额角。)来,再来一趟,好劲头,咱们赶明儿还上南京国术会打擂台,给北方挣个大面子!”

  众人又哄然大笑。

  正当他第二次钻进傀儡衣服底里时,一个麻着脸庞收小摊捐的巡警从人背后挤进来。

  巡警因为那种扮演古怪有趣,便不做声,只站在最前线看这种单人掼跤角力。然刚一转折,弯着腰身的老头子,却从巡警足部一双黑色厚皮靴上认识了观众之一的身分和地位,故了一会儿,只装作赵四力不能支,即刻又成一堆坍在地下了。

  他赶忙把头伸出,对着巡警作一种谄媚的微笑,意思像在说“大爷您好,大爷您好”,一面解除两手所套的假腿一面轻轻的带着幽默自讽的神气,向傀儡说:

  “瞧,大爷真来了,黄褂儿,拿个小本子抽取四大枚浮摊捐,明知道咱们嚼大饼还没有办法,他们是来看咱们摔跤的!天气多热!大爷们尽在这儿竖着,来,咱们等等再来。”

  他记起浮摊捐来了,他手上还无一个大子。

  过一阵,他看看围在四方的帮场人已不少,便四向作揖打拱说:

  “大爷们,大热天委屈了各位。爷们身边带了铜子儿的,帮忙随手撒几个,荷包空了的,帮忙耽一会儿,不必走开。”

  观众中有丢一枚两枚的,与其他袖手的,皆各站定原来的位置不曾挪动,一个青年军官,却掷了一把铜子皱着眉毛走开了。老头子为拾取这一把散乱满地的铜子,照例沿了场子走去,系在腰带上那两只假脚,便很可笑的向左向右摆着。

  收捐巡警已把那黄纸条画上了个记号,预备交给老头子,他见着时,赶忙数了手中铜子四大枚,送给巡警,这巡警就轻轻说着“王九王九”,含着笑走了。巡警走后,老头子把那捐条搓成一根捻子,扎在耳朵边,向傀儡说:

  “四个大子不多,王九你说是不是?你不热,不出汗!巡警各种跑,汗流得可多啦!”说到这里他似乎方想起自己头上的大汗,便蹲下去拉王九衣角揩着,同时意思想引起众人发笑,观众却无人发笑。

  这老头子也同社会上某种人差不多,扮戏给别人看,连唱带做,并不因为他做得特别好,就只因为他在做,故多数人皆用希奇怜悯眼光瞧着,应出时,有的夜不吝惜,但不管任何地方,只要有了一件新鲜事情,这点粘合性就失去了,大家便会忘了这里一切,各自跑开了。

  柳树阴下卖莲子的小摊有人中了暑,倒在摊边晕去了,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有人跑向那方面去,也跟着跑去,只一会儿傀儡的场坪观众就走去了大半。少数人也似乎方察觉了头上的烈日,继续渐渐散去了。

  带着等待神气的大学生,似乎也记起了自己应当做的事情,不能尽在这烈日下捧场作呆二,沿着前大路挤进游人中不见了。

  场中剩了七个人。

  老头子看看,微笑着,一句话不说,两只手互相捏了一会,又蹲下去把傀儡举起,罩在自己的头上,两手套进假腿里,开始剧烈的摇着肩背,着业已过的那一套。古怪的动作招来了四个人,但不久却走了五个人。等到另外一个地方真的殴打发生后,其余的人便全皆跑去了。

  老头子还依然着,依然常常故意把假腿举起,作了其中一个全身均被举起的姿式。又把肩背极力倾斜向左向右,便仿佛傀儡扭扑极烈。到后便依然在一种规矩中倒下,毫不苟且的倒下。自然的,王九又把赵四战胜了。

  等待他从那堆敝旧衣里爬出时,场坪里只有一个查验浮摊捐的矮巡警,笑眯眯的站在那里,因为观众只他一个故显得他身体特别大,样子特别乐。

  他走向巡警身边去,弯下了腰,从耳朵边抓取那根黄纸捻条,那东西却不见了,就忙匆匆的去傀儡衣里乱翻。到后从地下方发现了那捐条,赶忙拿着递给巡警:巡警不验看捐条,却望着系在那老头子腰边的假腿痴笑,摇摇头走了。

  他于是同傀儡一个样子坐在地下,计数身边的铜子,一面向白脸傀儡王九笑着,说着前后相同既在博取观者大笑,又在自作嘲笑笑话。他把话说得那么亲昵,那么柔和。他不让人知道他死去了的儿子就是王九,儿子的死乃是由于同赵四相拼也不说明。他绝不提这( )些事。他只让人眼见傀儡王九与傀儡赵四相殴相扑时,虽场面上王九常常不大顺手,上风皆由赵四占去,但每次最后胜利,总仍然归那王九。

  王九死了十年,老头子北京圈子里外表演王九打到赵四也有了十年,那个真的赵四,则五年前在保定府早就害黄疸病死掉了。

  廿二年九月三日在北平新窄而霉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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