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出息的样子从未改变过
那时我还在上学前班,每天的作业是写满一页田字格。老师会给作业打上一个具体的分数,我总能拿到七八十分。我没想过老师给一页汉字评分的标准是什么,也不知道78分和84分的差别在哪里。我不关心别的小朋友得了几分,甚至不会对比自己每天的分数是涨是跌。对于“七八十分”这个水平,我当时的理解是:它很高,虽然不是100分,但也占到了100分的大多数。我总是兴高采烈地告诉妈妈:我今天又拿了高分!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改变了。在那天之前,我要对自己满意,只须达到自己的标准就行。在那天之后,我开始知道世间有另一个标准。这个标准是在无数人与人的比较当中自然形成,客观中立,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在这样强大的客观标准面前,“我自己的标准”一文不值,永久失效。
一开始还是比较顺利的。作为小学时代的优等生,我没太为这种达标比赛担心过。但我妈依然对我十分不满,因为我总是鬼使神差般的,拿不到100分。这种不满在我六年级那年达到了顶峰:小升初的竞争那么激烈,满分300,得考到290分以上才有进省重点的把握。全班第五第六这种名次实在让家长睡不着觉。然而我每次数学考试,总是95、96、97、98……连99.5都考过两次。
但就是考不了100分。
没有任何一分是因为“不会”而丢掉的。一张卷子,密密麻麻,总有某个地方我会粗心失分。我至今记得,有一张99.5的卷子,我因为忘了在解题之初写一个“解”字,而被扣掉0.5分。—如果是在小升初的考场上,这可能导致我与省重点失之交臂。
这看起来像是故意。
事实并非如此,我从未故意做错过任何一题。但另一方面,我也确实无法在考试中提起精神、集中注意力。早早做完了卷子,就趴着发呆,绝不会检查一遍。我当然也“想”考个100分,但只是想想而已。学前班时代那个无论拿多少分都对自己很满意的卢十四,本质上似乎从未改变过。
为这件事,我妈骂过我无数次。甚至有一次,我考了96分,我妈抄起一根长竹竿打我,将竹竿打断了两节。我同学看到之后,赶紧跑去告诉老师:“卢十四要被他妈打死了。”老师匆忙赶下楼来制止了我妈。现在想来,我妈在打骂背后,是一片束手无策:她有办法让我做习题,背课文,记单词,晚睡早起,不看电视。但她无法替我考试,无法让我提起精神去追逐100分。
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我当然不能说自己没有自尊心。但如果我说有,那么她接下来一个问题必定是:“那么你的自尊心体现在哪里?”—是啊,如果我真的有自尊心,为什么不努力考100分呢?学前班时代我就说不出口的那个回答,如今自然更加说不出口:“我虽然没考100分,但也并不低啊。”
但我当时考虑的并不是如何给出一个机巧的答案。这个问题真的刺痛我了,我扪心自问:在考试的时候,我总是那么惫懒,完全没想过“自尊”这回事。但每当挨骂时,我又确确实实羞愧难当。最终我的回答是这样的:“你骂我的时候,我就有自尊心。”
现在想来,当一个人沦落到被质问“有没有自尊心”的境地时,他的自尊确实已经被彻底践踏了。那一年当中,我屡屡冲击100分而不得,反而是接连考出两个六十多分,实在是前所未有。在这两张试卷中,我魂不附体,做错了全部四则运算。
我有一位小学同学,成绩绝佳,每次考试都是100分,乃是我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的常客。到了初中,她和我一个班,第一次考试,她只考了九十多分。此后虽然她依然成绩优秀,但我知道,她已经不能再达到“那个”标准了。
我还有位高中同学,和我关系很好。他一直稳居班级前十名。我曾一度幻想:如果我能有他那样的成绩,肯定再也不会被爸妈骂了。直到大二寒假,我去武大找他玩,他给我看了他高中时代的日记。那日记本里通篇苦闷,讲述他如何在考到全班第六之后,被他爸妈痛骂为何总也考不进前三——那一刻,我心都凉了。我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多么可笑:他妈骂他的方式和我妈一模一样。他全班第六,我全班第十六,并没有区别。
“我不想考100分,我不想考前三,我不想达标,我不想让你们满意,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我已经对自己满意了。”—哦不,怎么能这样说?怎么能这样想?怎么能这样做?你还有自尊心吗?在很长时间里,我已经自觉地为这种想法感到惭愧,羞于承认。第一次听衣湿乐队的那首《放了我》,我被一句歌词震惊了:“但是我不想有啥子出息。”
总之,那个少年可以不认同别人强加给他的理想,但必须要有一个其他理想—“教练我想打篮球”也好,“我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也罢。这个“其他理想”可以离经叛道,但必须和他所拒绝的那个理想同等远大、同等有出息。唯其如此,他的反叛才能够显得理直气壮,有资格分庭抗礼。
“你有担当吗?”——没有。
“你是男人吗?”——不是。
“你到底想不想有出息?”——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