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试试“慢就业”
我教的最后一届大学生已经工作两年了,而最早毕业的是在2009年。不久前,为《上课记》的再版,我请他们中的二十几个人写写进入社会这几年的感受,发出邀请不过10天,收到19篇短文,涵盖了从2009年到2014年毕业的6届学生。
恰好,刚收齐他们的文字,我就在网上看见一篇提倡“慢就业”的短文,读后有两个吃惊:
首先文中说,2016年等待就业的各类学校毕业生约有1000万,这是多么庞大的数字。另外,短文作者能那么轻松地讲出一通大道理:许多人的择业观正悄然改变,他们不再恪守“毕业即工作”的传统模式,而是选择暂时游历、陪父母、了解市场等,成为“慢就业”一族。
可是,究竟谁承受得起这种慢?
大四的焦虑
我手里保存有5张明信片,都是同一个女生寄来的。她读书时,一到假期就去旅行,漠河、鼓浪屿、张家界,每到一个新地方就寄一张明信片给我。最后一张寄自她毕业那年:“我毕业了……其实现在心里依旧忐忑,但是我会勇敢面对未知的一切!”
在学校里,她是个有主张的姑娘,大二时选什么代表,学校统一发了印好的候选人名单,她没给名单上的任何人投票,而是投了自己一票。在新发来的文章里,她说她现在“沉默而安全,小心翼翼地过每一天”。
如果当初她没有去工作,就没有经济来源,普通家庭的子女从小到大一直读书,读了16年,都是伸手向父母要钱,终于熬到能自食其力了,哪儿敢拖着不工作?
这个女生去了南京,最初和10个人合租一间房子,5张架子床。除了床,再没有任何私人空间了。她的第一份工作月收入3000元。
我们都知道大学的4年时间,大一最浪漫,大四最焦虑,凡是有点能力的家长都会早早动用关系想办法,他们的想法很直接:读书为的是什么?就是为就业,这么大的事父母哪儿能不管。但更多的家长无力帮手,虽然着急,也只能鼓励孩子自己出去闯。
另一个女生毕业后带着2000块钱到了北京,先投奔亲戚,住在南六环外,坐10多站公交车才能到达进城的地铁站。每天都会产生花销,她又不想向乡下的父母要钱,这种时候能不急着找工作?“慢就业”,想都不敢想。
怎样对待刚出校门的年轻人,是判断一个社会是正常还是畸形的试金石。
常听做老板的人抱怨刚毕业的学生能力差,更常听年轻人说被单位领导随意差遣、克扣工资。大学毕业生实习期间没有报酬,甚至有的要给实习单位交钱。
下班时间到了,看看别人都埋头忙着,我当然不敢走,两个多小时后才跟着大家离开。路上轻声问同事工资到底是多少?
同事说:一个月1500元。
这是在北京呀,我接着问:说的是3500元呀。
老板说:到了月底,算上提成的话应该有吧。
对新人严苛的最直接理由是新人没工作经验,无论你读过多少书,工作经验像山一样挡着。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年轻人当然首先要急于攒资历。一个新人得有多大的定力、多强的后盾,才能不去找工作,慢悠悠地去旅行,去陪伴父母,去了解市场?
一个学生从海南岛坐一夜长途大巴到深圳应聘他的第一份工作,笔试还没开始,先通知他签字领500元路费补贴。这让他很意外,这是他二十几岁的生涯里,从父母以外的人那里拿到的第一笔钱,而且是无功受禄。他很感慨:“对于一个毕业生来说,这种善意的温暖,让人心生好感。”
之所以觉得意外,是因为有悖于心知肚明的常态,无论这常态多么无情无理。
谁敢慢下去
一个已经工作了6年的女生,从海南岛到山西再到福建,换了好几份工作,现在在福州,和进城打工的父母弟妹住在一起,她说:
在学校时我还是他们的骄傲,工作后,挣微乎其微的工资,社会似乎总在排斥我。不知道哪里出错了,别人都能适应的准则,我却永远无法适应。内心的悸动与现实的要求之间的冲突,常常使自己活在羞愧与自责当中,无法给父母长脸,也无法让自己心安,每天就像活在夹缝之中,不知道怎么突破,找不到出口。
后来看到有人说:要认识你自己,要尊重自己的想法。我才发现,我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连自己都找不到。
她的弟弟做汽车销售,每天很辛苦,她劝他找点喜欢的事情做,弟弟不屑。问他喜欢做什么,他说他喜欢挣钱,挣很多的钱,把亲戚朋友都安到自己开的公司里。她对弟弟说,钱也不是最重要的,可以找找自己的兴趣。弟弟不耐烦了,回了她一句:
“搞得自己好像有多懂似的,你现在也是要30岁的人了,看看你自己混成了什么样,还来教我。”
毕业6年,身边的同学、弟弟妹妹们都开始变得成熟稳重、适应社会,只有我,一直处于社会边缘,不肯融入,躲在自己的世界里。
从小被教育要为父母争光,为学校争光。只要学习成绩好,就能让父母脸上有光;走上社会后,就会有一份好工作、高收入。
不过3000多元的收入,念了那么多书,也只是刚能养活自己,所以,没读过大学的弟弟才底气十足,她才自觉惭愧。在这种时候,她如果放弃福州月薪3000多元的工作,去旅行,去陪父母,去慢慢了解市场,谁都会说她太荒唐。
事实上人们早习惯了一切都用钱来衡量,没钱只能争分夺秒去挣,有钱则可以躺着享用一生,一切好像都和钱多钱少有关,和速度快慢无关。
不踏进就业的滚滚洪流,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即使现在能靠得上的父母也将会老去,完全无力帮忙的父母还盼望靠进了城的子女安享晚年。
一组数据很能表明这股洪流的压力:
2001年全国本科毕业生是115万,到2016年本科毕业生人数已经达到765万。
即使工作了,压力依旧大,一个在香港读研后在北京工作的女生说:“在这里活成一个普通人,我就输了。”
为什么输,输在哪儿,她也说不清,但她知道她二十几岁的生命里经历过什么,这些东西累积在一起压向她,让她轻松不起来、快乐不起来,她只能跟上这股洪流的滚滚节奏,一时一刻不敢怠慢。